监察院内，那座象征着六天座主与天尊的高山之下，有人驻足，眺望山巅，良久。

此时已是深夜，天上夜空万里无云，上弦月如尖尖弯勾，群星在星空中点点闪烁，好似有人眨眼。

山间夜中清风习习，不时吹动，便有枯黄落叶纷纷而下，好似凭空下了一场独特的小雨。如此秋夜光景，不可谓不肃杀，亦不可谓不美。

驻足者是位女子，一身白色宽松运动服，长发束起，身负一柄寻常铁剑，立在山脚下，目光沿着山道直线往上，最后定格在最上方那即使在夜中也有点点雪白光晕扩散的天道二字上。

秦濛叹口气，解下背后长剑，轻轻催动剑气拂去阶上落叶灰尘，就此席地坐下，横剑在膝。

坐下不过几息功夫，秦濛便感觉后颈处有一阵微风轻拂，接着便有一道不算高大，但也将她身后星光月光遮蔽干净的黑影盖在了她头顶之上。

女子抬头看去，那人正好低头看她，于是二人四目相对，正好把彼此的脸瞧了个干干净净。

一身黑衣的少昊立在她身后，笑道：“怎么还坐下了，这是赖上我了啊？”

女子偏过头，不再看他，也不作答。

于是少昊只好叹口气，走下一阶，装模作样的吹气吹开阶上灰尘，坐在女子不远处。

二者无言沉默。

过了很久，少昊才突然开口道：“觉得那日我手段有些过于残虐了？”

秦濛转过头来，看着这位甚至不到而立之年，却莫名显得极为苍老的年轻天尊，微微点头。

“牵连如此之广，我观那位韦宗主，无论是对李成杀人一事，还是韩老宗主幕后谋划一事，都确实不知，心性也算中正平和，一个被人推出来顶罪的无辜之人，为何还要施以如此重罚？”

“你觉得什么是宗门？”黑衣天尊看着天上那轮皎洁弯月，反问道。

“是一群人为了理想聚在一起自发形成的组织吗？还是一间只是上层者与下位者创造价值与售卖价值的公司呢？”

不等秦濛回答，他便自顾自的答道：“其实都不是，宗门这种组织形式本质上是最初由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群人基于某个理念建立的一种集体，它们实质上与诸子百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理念甚至“学问”的传播者，那么这些衍生出来的宗门，与儒家书院，道家道观，佛门的寺庙禅院又有什么不同呢。”

“宗门担负看似极小，其实极重，既有先生学生传道之责，又有师父弟子授业之功，立身安命，言传身教，远不止收徒传法，然后就可以不管不顾，等到门下弟子惹出了事，一句我不知道就可以事不关己这么简单。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少昊看着已然有些迷糊的秦濛，笑道：“简而言之，他韦不正为人如何，与他门人弟子行事如何，看似是两回事，然而就掩日山这座宗门而言，其实两者是一回事。今日之事，要承担责任的，不是他韦不正，而是掩日山，只是他韦不正运气不好，流年不利，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坐上那个位子，既然已经坐上来了，就要有承担这个位子应有责任的准备。”

少昊站起身，掸去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双手笼袖，轻声问道：“那天看到他们跪我了吧。”

秦濛点点头，掩日山祖师堂内，满是脊背朝天的那一幕，惊心动魄，令人难忘。

“他们真的是跪我这个天尊吗？恐怕不见得。”少昊笑道，有淡淡白色云雾自他脚下升起，托着他的身体离开地面，不高不低，正好一丈。他仰望夜空，伸手对着那一轮弯月轻轻握住，好似将那轮天上明月就这么一举握在手中。

“他们不过是跪着想要求活罢了，弯下自己的脊梁，曲下自己的膝盖，仅仅是为自己求条活路。即使知道我是全天下最讲理的人，最守规矩的人，我叫他们跪的时候，他们就这么跪下了，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在自己身为练气士的漫漫修行岁月里，一定有过本就该下跪磕头求活也不为过的亏心事，他们哪是怕我啊，他们只是怕死罢了。”

漫天星光，陡然一暗，秦濛不由得睁大了眼。

“你见过哪一家三口的死状吗？我见过，不是见过卷宗上的记录，而是跟人间司一起去的现场。”

“那个凡人女子被凌辱至死的时候，她的孩子都还没断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若我不讲规矩，不说道理，那天掩日山内，我恨不得将他们一宗上下所有人一起送入尸山血海，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好生不如死才肯罢休！”

黯淡的星光中，少昊立在云雾间，抬头望月，言语平静，却透着一种令天地无声的暴戾。

天上那轮本来极弯的明月，竟然好似被人攥住一般，本就不小的弧度变的更加巨大，最后竟好似触底反弹一般，由一轮弯月变为了一轮半圆明月。

少昊放下手，望着那轮半圆明月，满意笑道：“这样顺眼多了。”

那道承载他身躯的云雾被山风一吹，便就此随风散去，少昊从半空中落下，稳稳落地。

他拍了拍秦濛的头，笑道：“天天别自己瞎琢磨，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来问我，不过事先说好，像今天这样赖在我这可不行啊，搞我像拖欠工资的无良老板一样。”

秦濛白了他一眼，伸手打开他像夸奖小狗一样拍头的手，还是认真道：“谢过天尊教诲。”

“刚刚不是还不愿意理我嘛，变这么快。”少昊调笑道。

秦濛脸上微微一红，也不反驳。

山巅之上有人笑道：“说完了？”

少昊气笑道：“你都听完全程了还在上面装什么装，拿酒下来，随便吹吹夜风。”

有声音由上而下，由远及近，来的极快。

“这不就等你这句话嘛。”

这人是位年轻男子，也是一身黑衣，不算高大，模样英俊而文弱，一副斯文书生样子，此刻正一手攥着一个不时传出水流激荡声的碧玉瓶子，一手拿着几个样式古朴的酒碗。

秦濛连忙起身，拱手道：“观道座主。”

少昊站在她身边叹气道：“我怎么没这待遇？”

女子难得的用手肘顶了一下少昊的腰间，阻止了这位不正经的天尊继续胡说八道，少昊无奈，只好收起脸上戏谑的笑容，变回了那位万人敬惧，横压一世的天尊。

对这位观道座主，秦濛还是很敬佩的。遍览天下万种术法，结果只因自己体质天生无路可走，便生生走出另一条新路来的张怕；出身儒家正统学宫书院，不是练气士，却执掌镇压天下最多练气士人间司权柄的观道座主；对于世上千千万万在修行一事上挣扎前行的人们而言，这两种身份往往具有特别的意义。

“不必多礼。”

年轻书生和煦笑道：“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等到秦濛依言抬起头来，这两人已经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了，张怕正拿着那支好似碧玉雕刻而成的瓶子在给少昊倒酒。

那酒液色泽淡青，好似那竹叶颜色，只不过刚在空气中暴露了一小会儿，空中便满是一股淡淡奇异清香，被风一吹，更是四处溢散，仿佛满山皆是。

看到秦濛看过来，张怕举起手中的瓶子，笑道：“一起喝点？”

少昊在旁边怂恿道：“不是烈酒，是产自蓬莱的琼浆，对修行很有好处，味道也跟果汁差不多的。”

秦濛犹豫了一下道：“那就喝点试试。”

说着她便坐到了少昊身边，把那柄随身带着的剑斜靠在台阶上，接过少昊递来的一碗酒。

直到近处，秦濛仔细端详才发现，这远观色泽青碧的酒液，近处看竟然好似无色透明一般，不仅能透过酒液清晰看到碗底的花纹图案，还能清楚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只是拿在手中，那股清香便扑鼻而来，香味似花似果。

女子咬咬牙，一饮而下。

哪知这酒液一入喉头，便立刻好似化作一团烈火一般灼烧着她的喉咙，等到了胃中，更好似翻江倒海一般，不仅辛辣无比，后劲还奇大。

秦濛几乎是才喝下不到一息就开始咳嗽，并且一抹红晕肉眼可见的从她修长的脖颈处一点点的爬上了她的脸庞，模样煞是好看。

看着秦濛猛烈咳嗽的样子，少昊与张怕对视一眼，各自拿着酒碗微微一碰，同时放声大笑。

大笑过后，少昊轻轻拍了拍秦濛的背，笑道：“自古剑仙须饮酒啊，瞧瞧你这酒量，不是坠了我们剑修的名头？”

还在不断咳嗽无法回话的秦濛，只好一边指着在旁边说风凉话的少昊，一边愤怒的看着他。

这酒极为怪异，她身为金丹境的剑修，竟然不能凭借体内剑气震散酒气，只能任由它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后化为道道暖流流入四肢百骸和气府经脉之中。

但是随着酒气散开，那股辛辣之意稍稍减退，秦濛便惊奇发现，自己不仅丹田内那颗雪白珠子越发晶莹剔透，就连自己各处蕴养剑意的窍穴和常年被飞剑剑气冲刷之下伤痕累累的气府府壁也变的更加坚韧。

虽然在味道一事上少昊没说真话，但这酒液确实对练气士特别是剑修而言大有裨益之功。

海外仙岛之一的蓬莱只盛产两种酒液，一是琼浆，二是玉液，有磨砺经脉，坚固道心之用，对剑修温养飞剑，练气士打磨道行，皆有莫大益处。

“这酒可还行？”少昊笑问道。

秦濛稍稍回过气来，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闭眼调整体内气息，免得剑气紊乱，割伤经脉。

“我和他刚刚还在上面商量你们明日远游之事，你在下面站了这么久，谁能不知道啊，还说等你走了之后再来吹风喝酒，等了半天，结果你还坐下了，那咋办嘛。”

少昊再与张怕一碰酒碗，一饮而下。黑衣天尊，一身清香酒气，以肘抵在台阶上，支撑身体，一脸浅淡笑意，年轻书生，双眼微微眯起，三碗饮下，脸色丝毫未变，仿佛只是刚刚开胃。

“今日乘着酒兴，与你说些往事，听过就好，不必记着。”

少昊笑问道：“天门山外那场血战，不陌生吧。”

秦濛微微点头，那场镇压天下修行的血战，几乎磨平了天下所有修行中人的棱角和傲气。

从那以后，世上所有修行之人，包括不断有大妖复苏的妖族，都学会了以往最不屑的一事，与人讲道理。

有人不愿讲道理，可以，尸山血海中镇压的尸体和魂魄每年都在增加，且为数不少。

“那一日，天门山外，遮天蔽日，有敌百万，人妖混杂，跻身第十境归真境的大修士数以千百计，十一境的一家之主，一族之长，一宗掌教，数十人，十二境显圣者，又有十七位，十三境修士，来了整整六位。”

他醉眼惺忪，抬头望天，在眼底深处，却好似透出血一般的光影。

“那日出山门者，其实不止我们七个，包括我在内，共计二十二人。”

秦濛默然无言。

那么战死者，十五人尔。

“活着好吗？活着都不够，还要如何好？这样活着好吗，不如一死。”

“血战之后，他们倒是死的痛快，付出一条性命了事，此后万事无忧，你可知，我们这些没死成的，在那场战争中付出了什么？”

他缓缓起身，转过身来，正对面前这座象征着监察院所有权柄的高山，指着它对秦濛笑道：“这座山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之为人的东西了。”

“龙邪直到二十岁，在才在风雨交加的夜中知晓自己是条龙，天门山外，他甘愿作为世上最后一条真龙，承接龙族千年以来积蓄的所有气运，从此之后，只能以龙族自居，龙族所有因果，全要由他一人担之。”

“司幽意在那之前，还不过是个学过紫微斗数和阴阳家学问的寻常女子，没有半点修为在身，有人临死之前，在她自己要求之下，从天外强引阴阳二气灌注血肉魂魄，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痛苦啊，你现在看到的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连那些孤魂野鬼都不如。”

一身酒气的天尊坐回台阶，一把搂住年轻书生，笑意苦涩。

“这个人，已经半只脚走在悬崖边上了，这他娘的是条断头路啊，再走一步，就是个登天而去，只余神性高高在上，人性磨灭的下场。”

“至于我，一身血肉魂魄，早就与天道相合，那一战，极大的加快了这个过程，不仅使得这具躯体的血肉产生了变质，还彻底抹消了最后一丝魂魄真灵的存在痕迹，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我到底算是个什么怪物，有可能下一秒就因天道而死，也有可能像左长安那样披着人皮永生。”

“剩下三个，虽然他们本就不是人，但其实付出的比我们还要沉重许多。”

“本座一生，无愧天地万物，无愧人间众生，唯独亏欠他们极多。”

天尊醉意朦胧，仰天叹道：“叫我如何还的清。”

少昊眼前骤然一黑，随即昏倒过去，不省人事。

这酒虽然有些神异，但是不至于令他醉倒，只是他自己想要一醉，不曾逼出酒气而已。

秦濛看着打昏天尊，又熟练的像码头工人搬运货物一般把天尊扛上肩膀的观道座主，罕见的有些发呆。

即便处事不惊如她，也很难在听过许多秘辛，再看到这诡异一幕之后，依然做到保持冷静，毫不动摇。

年轻书生对她歉然一笑，道：“他有点儿喝多了，这人喝了酒就喜欢乱说话，老毛病了，我送他上去睡觉，你也回去早些休息，明日起就要开始正式工作了。”

女子回过神来，拜别天尊与观道座主。

山脚之下，有人御风而行，于山中清风明月间，一闪而逝。

秦濛甩甩有些昏沉的脑袋，背剑回家，今夜听过太多事，又喝了酒，脑子里好似一团乱麻，回家睡觉去。

次日，天光大亮。

早上八点半，掩日山一行人，除开少昊外，七人都已在山脚下集合等待。

人人一身黑衣，除了有些头疼的秦濛之外，个个神采奕奕。

山上有六人下山，装束略有不同，却也是一身黑衣。

看着神采飞扬的齐澪，龙邪有些欣慰，有些语重心长：“在外面，要多听些，多看些，不要只看了事情一角大致模样，便觉得水落石出，非要打杀了才行，要记得遍览全貌，知晓缘由再下判断，世上许多妖族，并非生来有罪。”

齐澪抿抿嘴，重重点头，并暗自把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

司幽意还是那副慵懒模样，一把勾住哭丧着脸的洛羲，在他耳边低声道：“在外面要是丢了我的脸，看过年回家的时候怎么收拾你。”

洛羲只好使劲点头。

年轻书生模样的张怕对温如玉认真道：“在外行走，记得多与人讲理，规矩之外，一事不可做，规矩之内，万事皆可行。”

温如玉轻轻点头，高挺的鼻子忽然动了动，双眼之中好似射出两道明亮的光，有些高兴的对着张怕说道：“座主，你身上好香的酒气啊，是什么酒啊？还有吗？”

站在一旁装作没听见的秦濛嘴角微微抽动。

以严肃著称的观道座主，笑的有些尴尬，不过还是从身后解下一柄通体皂黑，看不出什么材质的连鞘长剑递给秦濛，笑道：“他让我给你的，剑名青萍，还特地让我嘱咐你，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拔剑。”

秦濛小心接过，忍不住问道：“张座主，天尊人呢？”

年轻书生难得有些幸灾乐祸：“他说昨夜丢人丢的不轻，没那脸皮来，让我转述一二。”

秦濛先是噗嗤一笑，接着又有些埋怨，再怎么说今天也算个重要日子，就算丢脸也得亲自来啊。

这位监察院新秀，天下瞩目的女子剑仙还未发觉，不知何时起，在她心里，那位世人又敬又怕的天尊对她而言，已然是如此亲近。

山上下来的六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用力憋笑。

常行连忙干咳两声，在元浮屠怪异的眼神中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你下次回来述职，我就上报天尊，炼狱司新增第八卫。”

元浮屠眼睛都直了，连忙道：“真的？”

“我还能骗你？”

楚歌像好似寻常人家送瘟神一样，一脸解脱，语气轻松：“崔先生慢走啊。”

崔冥一脸不甘，认真劝道：：“我真觉得人小薇条件不错，要不再考虑考虑？”

楚歌像没听见一样，笑道：“我就不送了啊。”

说着，还挥起了手。

最边上的二人，听见旁边对话，面面相觑，各自神色复杂。

青年样貌的左长安长叹一声，低声妥协道：“只要你好好工作，下次你回来，我也给你介绍个姑娘，怎么样？”

宁师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很难把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开玩笑的年轻人跟传闻中那位神秘，未知，强大，存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虚空司不死座主联系起来。

十月二十三日，秋日清晨，监察院山下，各司座主送别这些特殊的监察官们。

监察官们拜别座主。

山海司齐澪。

天机司洛羲。

人间司温如玉。

天道司暂调人间司，秦濛。

炼狱司元浮屠。

阴司崔冥。

虚空司宁师。

七个年轻人，在这一天，正式走出了监察院。

从此监天察地。